对于老师,很多人都觉得是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,但是其实老师还算得上是很好说话的,特别是语文老师,班主任虽然凶一点,但是也是非常非常尽力的,所以这个作者就写出了几个叙旧的文章,感兴趣的你一定别错过了!
小学叙旧:两个语文老师
作者:张亚军
01
旧年,我家门外有条马路,路上走的是马车;人拉的架子车,我们叫板板车;还有人推的鸡公车,就是独轮车。剩下的便是复复往往的挑夫了。马儿经过时嘴里喘着粗气,冒着白色的沫粒儿,蹄声嘚嘚响,坐在车把上的马夫扬着细长的鞭儿,空中打一声响鞭,吆喝:“驾!”声音十分脆响。拉车的、推车的、挑着担子的人,“嗨唷!嗨唷!”喊着号子,步履沉沉。
至今在我灵魂里颤动。
这些马和人,是从河边的码头,载着货物一路爬坡,来到我家的门外。坡算是爬完了,马儿抖一抖马鬃,颈上的长毛甩一些汗星子,喷一二声响鼻在空气中;人也敞开衣衫,扇一扇身上的汗水,用他们粗糙的手抹头和脸,又从后颈窝勾出一把汗来抖在空气中。人与马都舒出一口气来,然后舒缓地下坡,继续稍微轻松些的活路。
阳光里他们的身影恍若眼前。
过了马路是几步石阶,阶上是条石板路,直走,尽头是一座气派的院子:谢家院。
院子的主人沓无音信,公家分给十余户人居住。
你是哪里人?回答:谢家院。觉得是个响当当的地名。我家是谢家院122号。
石板路的中间,往右拐是条上山的小路,两傍是菜地,小路很窄,细雨霏霏的雨天,十分泥泞,很滑,常有人摔跟头。
山腰的台地上有所小学,因地势得名:高底校。屋面被树荫罩着,树是一棵苦楝。只有西端的墙壁露在夕照里,白里泛黄的石灰墙上写着红色的毛主席语录: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,指导我们事业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!
在夕照里鲜艳而夺目。
一群麻雀总是追赶着最后的那缕晚霞,飞向西墙后的树林,叫倦鸟栖林。
它们的叫声很吵。
追忆时吵得好苦。
小学有两间屋:正屋孩子上学,偏屋老师起居用。老师姓周,五十出头,皮肤和农民一样黢黑,蓄着短发,额头突出发亮,精神十足,不像老师,像个下苦力的农民。夏天穿一件洗得发黄的白布衬衣,冬天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服。雨天,总有他的身影在小路上,用煤碳灰为孩子们铺路。晴天常在门外的坝子上给孩子们上课:美术、音乐、体育、算术、语文、读毛主席语录……
一个人上所有的课。
这所小学我未念成。
我妈说它是民办校,外号(诨名)板板校,几块木板搭起来的学校,说垮杆就垮杆。
好像我上了这所小学,以后办事、做官、为人都要垮杆一样。
02
一九六七年哥哥到了学龄,妈妈带他去报名,我也跟着去了。
学校叫包家沱小学,是所区小,座落在一道山梁上,离我家有五六里路。
报名是在操场上,课桌一字排开,像条长龙,人头攒动,场面热闹。
学校的操场有三个,上面是主操场,面积相当于两个标准篮球场,报名就在这儿;下面的操场更大,是上面的两倍,侧面还有一个小操场,大小只有上面的一半。
操场的地面都是黄色的砂泥面,吃水,吃光,好处是雨天无积水,晴天无扬尘。
站在操场上,视线辽阔高远,可以鸟瞰家乡的全貌,长江从逶迤的远山后面款款而来,江上帆影点点,笛声悠扬,经过家乡的村庄后,浩浩荡荡朝着东方奔去,日头在东山上升到了二丈多高的天空。
轮到哥哥报名,老师问:
你叫啥名字?
哥哥回:
张亚沙。
会写吗?听老师又问。
我赶忙钻了进去,抓起笔写下哥哥的名字。
老师问我:
你呢?
张亚军,边回边写下了我的名字。
小弟弟你几岁了?
我伸出手来,在老师面前晃晃,留下小指头:
五岁多一点。声音脆脆地回答她……
老师回头对我妈说:
给他也报上名吧,让他和哥哥一块上学吧。
我五岁多一点便报上了名候着念小学了。
秋天渐渐临近,开学的日子渐渐来临。
这一年的夏天——八月五日《炮打司令部》一张大字报,在《人民日报》公开发表,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从中南海暴风骤雨般席卷中国的大江南北,“文攻武卫”迅速漫延到家乡的土地上,曾经马路上走的马车、人力车、挑夫,常常被头戴钢盔、藤帽全副武装的队伍代替。他们操列着整齐的步伐经过我家门外,高声地吼叫:一二一!杀!杀!杀!打倒刘少奇!保卫毛主席!一二一!杀!杀!杀!……
吓得我直往灶坑里躲,就连淘气的小花猫,也和我一样,吓得身体发抖。
我家斑驳的墙壁上,不知是哪一天夜里出现了两幅墨汁刷写的标语:打倒“八一五”xxx!(我妈)。打倒“反到底”xxx!(我爸)。
城市变得一片混乱,家庭变得派系对垒,白天与夜晚断断续续响着的枪声。
我和哥哥被送到乡下外婆家避乱,一避就是两年多,等到“只兴文斗,不准武斗”的指示贯彻执行下来,才回到父母身边,时间已经是一九七0的秋天了。
背着书包去上学,妈妈要求插班,学校翻出名册,只查到了哥哥的名字,我的名字不知跑到哪儿去了。
老师问妈妈:
报名时交学费了吗?
妈妈回:
哦,当时钱不足,只交了一份。
于是哥哥续读,上三年级,我呢,从一年级读起。
学校是栋三层的红砖楼房,矗立在山梁上十分巍峨,是前苏联建筑的风格。每层有十间教室,二间办公室。门厅轩朗,廊道通畅,水磨石的地面隐着油光。走进教室,窗明几净,阳光照在课桌上,空气流畅。
黑板上方,中间是毛主席的挂像,两旁是“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。”红字镶着蓝色的线条,白底白边醒目清爽。
铛!铛!铛——
钟声响亮悠扬。
钟挂在一棵弯脖子的树上,是一只车毂,锈得黑黄。敲钟的大爷像个石匠,用榔头把钟敲响:
铛!铛!铛——
树林里的鸟儿纷纷飞走,孩子们一窝蜂往教室里跑。
我们小学,一个年级有六个班,五个年级三十个班。我分在一年级二班,妹妹在最尾巴那个班,哥哥在楼上,是三年级五班。
班里有五十六个小朋友。平均算,学校共有三十个班。算出有多少人?呀!好麻烦,我的手指头,数不过来。用“和”的方法,一个班一个班相加,列算式,在本纸上也列不出来,要列也只能在操场上,用棍子来划,才能列得下。
好在妈妈在病床上教过我“积”的办法:三五:十五;三六:十八。
得出结论——我们学校不算老师与员工,光是学生就有1518人!怪不得上学和放学,孩子们像一群卟卟卟,嘎嘎嘎,一边跑着,一边叫着,被赶着过河的鸭子。
03
说说的语文书,先说封面:封面是四个孩子:中间一位作工人打扮,一手高举红宝书;右侧一位,作解放军打扮,右肩钢枪,左肩扛一个射击用的靶子;左侧一位,是个小女生,作农民打扮,肩扛一捆麦穗;后排有一位露头,努力高举毛笔,显示他的存在感,算是学生代表——代表着我们,“小荷露出尖尖头。”
再说课文: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!全文: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!中间的课文记不住了;最后一课不敢忘,也实在是不可能忘,是: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。内容还有:阶级斗争是个纲,纲举目张。
翻开薄薄的课本,我未用到一节课的时间便读完了。好像整个学期,就剩下背着书包到学校去玩了。
上语文课是范老师,人瘦瘦的,身材伟岸,鼻梁隆起形成山脉的线条,眼神锐利而沉郁,宽阔饱满的额头像线条后面的一片平原,头发有些花白了,脸形清瘦,显示出温良儒雅的气质。
印象深刻的一节课,是第一节课,至今依然拴住着我的心魂。
他站在讲台上,拿起书,一阵迟凝,放回书:
同学们翻到第一课:《毛主席万岁》。
接着他念了一遍: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!大家读三遍: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!……
声音嘈杂而响亮。
他走向讲台侧边的窗前,静静地伫望着长江。
孩子们在教室里开始追逐打闹了,桌凳的碰撞和孩子们的喧闹乒乒乓乓……
他回过身来,缓缓回到讲台上,在黑板上写下了一首诗歌。对同学们说:
大家回到坐位上,我们看看谁先坐下来呢?
我们看海去!他声音顿时提高,浑厚高昂,神采飞扬:
我们看海去!/我们看海去!/蓝色的大海上,/扬着白色的帆。/金红的太阳,/从海上升起来,/照到海面照到船头。/我们看海去!/我们看海去!
……
孩子们跟着他一遍又一遍高声地呼吼着:
我们看海去!
我们看海去!
……
直到下课的钟声敲响,孩子们依然高声地呼吼着:
我们看海去!
我们看海去!
从教室里一路呼吼到阳光灿烂的操场上。
我们看海去!
我们看海去!
……
记忆像一扇门,只要轻轻推开,就会有很多光阴的故事,从那一扇门里飞出来,特别是童年的故事,人心,人性受到启蒙的故事。
在那样的年代里,人心与人性混淆颠倒的年代,我们的童年在人心、人性最初嫩的时期,遇到了这样的启蒙老师,是我们一生的幸运、倍感幸福。
每个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,每个人都有一段想回又回不去的岁月,那是精神上,心灵上最后的依托。
回到课堂里去吧,再一次温习范老师的授课。
课本里的课文,范老师讲得多的是生字:他在黑板上写出生字,给我们讲字的笔画、部首、偏傍、样子、声音、意思、来历……然后要大家读写:
写好了吗?
写好了。
读来听听:
声音朗朗……
翻一页本子,要我们默写。
刷刷刷,翻纸的响声,写字的响声……
写完了,孩子们欢喜报告老师。
范老师巡看一遍,回到讲台上,开始讲课文里没有的课文。
——猫捕鼠,犬守门,各司其事,人无职业,不如猫犬。
……
小猫要过河……
我们接嘴:游水。
小猫不会游水……
划船,声音七零八落。
小猫没船。
孩子们急得无言。
老师笑着说:
小猫向鹅借船……
对头,鹅会浮水,孩子们插话。
鹅说:我没得船。
用身体托,孩子们帮小猫出主意。
大家真聪明,听听小猫如何说:
你的身体不像船吗?你的脚不像两把桨吗?
鹅笑着说:
请你就上船吧。
对小猫的聪明机智和鹅的雍容大度。孩子们拍手表扬。
……
梧桐叶落在池里,金鱼说:这是我的伞,他就躲在叶子底下。梧桐叶落在河里,小虾说:这是我的船,他就站在叶子上面。梧桐叶落在园里,燕子说:这是家里寄来的信,叫我回去啦。
叫我回去啦!
范老师的声音很好听,婉转悠扬带着水音,特别是那句——
叫我回去啦!
能够穿透时光,在耳畔回响。
……
梧桐叶落在故乡的土地上,拾柴的孩子会用铁钎子,把它们从地面上戳起来,串成一层层厚厚的长长的串子,扛回家去生火,家乡的屋面便会升起一片带着梧桐叶香味的炊烟。
在梦里叫我回去啦!
童蒙养正,固本培元。人文素质、人道主义的培养要从源头抓起。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,温、良、恭、俭、让:儿童一旦记住,终身难忘。
04
肩宽腰厚,一点曲线都没得,脑壳又是圆鼓隆冬的,站在讲台上,简直是一个水桶上坠了一只冬瓜,丑死了。
此人是校革委会主任,在操场的土台上训过话,满脸横肉,不怒时已是凶神恶煞了,一旦发怒,非常吓人,没有人不怕他。
他走进教室,站上讲台,声音沙哑而尖锐,像鸭青般嘎嘎开始说话:
范老师生病了,不能继续上课,由我来代任。
他展开手里的报纸:
今天我们学一篇文章,题目是《批判资产阶级的教育路线》。
一段一段地读了起来。
孩子们一头雾水,根本听不懂。
05
天麻麻亮,还未亮醒,江面升上雾水,一层层,一缕缕向岸边漫延,很快漫上屋顶,街景若隐若现,鸟鸣、鸡啼、犬叫、开门的响声夹杂在烟里。
停职反省以来,清晨与黄昏,范老师不是游于山坡,便是行于江畔。
江边有一片偌大的石滩,叫河坝滩,是完全裸露的青石,劲头如一只威猛的斗牛,挟带着岸边的台地,硬生生地抵进长江的身体里,长江被抵弯了腰,怒气冲冲地朝着对岸涌去。
滩的上游形成一个巨大的回水沱,繁衍出河街与村落。
站在江滩上凝视回旋、跳纵、反扑、倒流的江水。
他喟叹道:莫滞凝、莫停顿、莫忧伤……
江河虽然有反复,一江春水仍然会东流;东方的山岭被云层封锁,但是总会有云破日出的时候。
他呤诵出:
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。
吁唉……
06
春天,开学后范老师被划成了右派,罪名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反动代表。
一天课间,校革委的陈主任把我和班里女同学刘红叫到他的办公室,要我俩分别写一篇“作文,”题目是:批判资产阶级的教育路线和拥护无产阶级教育路线。
等我俩交回“作文”,陈主任一瞧,吓得双手发抖,连忙把它撕得粉碎。原来我俩把题目写反了,写成“拥护资产阶级的教育路线”,“批判无产阶级的教育路线”。心里蛮有理由,范老师是好老师,我们拥护他,和他相反的,当然我们要批判。
成年后想起这件往事,既有一份侥幸又有一份落寞,侥幸的是小小的年龄没有当上“小反革命”,落寞的是或许果真当上了“小反革命”,保不准还要被历史记上一笔,成为文革时期年龄最小的反革命呢。
我们去看范老师。
大家商量带什么东西去看范老师呢?你一言我一语:鲜花、水果、糕点……一时拿不出主意。买东西要花钱,哪来钱呢?一位同学说:我们不如每人回家里拿两枚鸡蛋,在哪儿哪儿聚合。
鸡蛋凑了满满的一竹篮子,孩子们“好朋友,拉拉手,慢慢走……”一路上又说又唱去看病中范老师。
范老师根本没病,好好的,他对同学们关心他,非常高兴,非常感谢。接着告诉我们:好朋友要相互关心,相互帮助,搞好团结,共同进步,一定要好好学习,成为有知识、有文化、有能为的人。人有了知识、文化、能力才能自食其为,安身立命,自己能够安身立命了,才能帮助别人,才能好好地为别人和社会服务。
他让我们赶紧回家,大人在家里候着你们呢。
次日的清晨,我拉开门,门口边放着满满的一竹篮鸡蛋,范老师把孩子们送给他的鸡蛋还回来了,一枚鸡蛋下压着一张小纸子,钢笔字,楷书,端正有力:谢谢孩子们!隔行落款:范思齐。
那一篮白花花,晶莹莹的鸡蛋像一粒粒硕大饱满的泪水。
历历如绘,如在眼前。
07
我们换了语文老师。
新老师是位漂亮的女老师,年龄只有十八九岁,像个大姐姐。清秀的脸庞,白白净净的,笑起来腮边显出妩媚的酒窝,声音很好听,像叮叮淙淙的泉水。穿一件有格子和印花的斜纹布上衣,颈项里露出湖水色的绒衫,是圆领,领边里缀着几粒小珍珠,亮晶晶的。下装穿裤子是瓦青色,黑色的平跟皮鞋,有襻子,露出脚背,脚上穿的是纯棉袜子,脚抬高一些袜口绣得有花纹。
我喜欢尾随在她的身后,欣赏她款款的盈盈的风柳般行进,两条齐腰的辫子摆来摆去的,风里阳光里满是她婀娜的身姿。
几十年后,我到她家里拜望她,说到小时候懂得欣赏女性的美,是从尾随她开始的,美丽的人生,是从尾随她成长起来的。
她轻轻地笑出声音,两腮的酒窝还是那样妩媚,只是略加绯红了些,鬓边的银丝掩不住她当年的青春。
开学后也有恼人的事情,是窘得恼人。
没有及时缴纳学费的学生,老师要在课堂点出名字,让大家抓紧时间去缴费,被点到名字很伤害人的自尊心,头埋得老低,不敢看老师,不敢看同学投过来的眼睛。
回到家里,趴在妈妈床边悄悄流着泪水,病里的妈妈伸出手来,摸摸我的头,轻轻说道:
都怪妈妈,你和哥哥缓段时间……
为啥妹妹不欠费呢?我问。
妈妈接着说:
妹妹是女娃娃呀,女孩子面子薄,受不住委屈。哪像你,玄巴虫,只晓得合我两个玄脸。
噫、噫、噫——
朝妈妈滋牙咧嘴,还扮个鬼脸,想跑走。
回来,妈妈从枕下拿出一个信封,妈妈说:
把它给老师,妈妈已经在信里请求老师不点你的名字了……
有天回家,老师来我家啦,她坐在床边和妈妈说着话儿,临走时她拉着妈妈的手,亲切地说道:
何姐,安心养病吧,剩下的事交给我办。
妈妈要我替她送送老师。
出门后老师牵着我的手,夸奖我:
怪不得你会识哪么多的字,还会念唐诗和宋词……
我还会给妈妈读……
赶紧停住,想起了妈妈的告诫,我们在家里读过的书不要告诉外人。改口说道:
读墙上的报纸 。
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,想说的是读《红楼梦》。
都是妈妈在手板心上教你的吧。
老师接着说:
要听妈妈的话好生学习,在家里照顾你的妈妈。
妈妈从我五岁多一点就生病了,断断续续一直没有康复,直到我高中毕业妈妈才从病床上站立起来,我们家才算是坐上了开往春天的列车。
老师到父亲的单位,请求组织出具职工困难证明,给我和哥哥办理了免缴学费的手续,每学期如此,帮助我和哥哥免费读完了小学。
老师叫李智秀,她的名字永远铭记在我心中。
08
马上我就要当红小兵啦!
“五一”过后,老师说:
“六一”儿童节要发展一批红小兵,我们一年级每一个班集体,学校给了一个名额,怎么办呢?我们投票选举,在黑板划“正”字,笔划得的多的当选。
同学们同意。
老师说:
好,大家举手,一个一个来,报一个名字我就在名字下划一笔。
站起来的同学脆声声地喊出一个同学的名字,居然五十六个人,没有一个喊出自已的名字。
我的笔划获得最多。
老师宣布:
张亚军同学获得四十三票,当选我们班首批加入红小兵的资格。
同学们鼓掌通过。
……
下面晒晒当年我参加红小兵的申请书:
申请书(居中)
红小兵团:
我志愿参加光荣的红小兵组织。我一定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,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,誓做一名“一不怕苦,二不怕死”的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小兵。请组织批准我的请求!
申请人:张亚军
一九七二年五月十九日
(落款与时间错行放在稍微右边一点)
现在重读,依然热血沸腾,好生亲切。
“六一”一天一天临近了,离我参加光荣的红小兵日子越来越近了,然而我却高兴不起来。
老师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,为什么红旗是红色的呢?红旗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。学校要求新加入红小兵的同学那天要穿着白衬衣、蓝裤子、白球鞋上到操场的土台上接受授戴红领巾隆重庄严的仪式。
我平时穿的衣服都是妈妈亲手缝制的,除了青蓝还是青蓝,有补丁也还是青蓝二色;裤子可以凑合,只要提前清洗干净,等到那天穿上便行了;鞋子我有一双农田鞋,是解放鞋的颜色,不同的是它有高高的鞋邦子,妈妈说它经穿,冬天暖和,下点雨也不怕泥泞,剩下的还有一双凉鞋,是妈妈穿过的黑色的皮凉鞋,样子好看,只是那条细窄的鞋襻子太秀气了,男同学要笑话你。
我们家穷,不好意思向妈妈要新衣服。
只剩下三天了,课间的时候,我怯怯地找老师,老师见我在门外缩手缩脚的,便叫我:
进来啦。
我低着头说:
我不当红小兵了,让给同学吧。
哪能呢?
我蹭着脚,不争气的泪水落在了脚背上。
老师有所察觉……
我扭过头跑出了办公室,过道里我用手背一下子就把脸上的泪水揩干净了。童年的心事是隐秘的,童年的泪水愿意在心里流淌。最能打动人的泪水不是流出来的泪水,是那些满含在眼眶里欲流未流的泪水,是那些蓄满在心间里的泪水,心间里的泪水滋润着人的感情,净化着人的灵魂。
明天就是“六一”啦,只剩下一天了。
老师上完课,走到我身后,用手里的书本拍我头:
走,到办公室去。
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。
跟着老师走进办公室,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件衣服,是白衬衣。
试一下,老师的手没有你妈妈会缝,还是拿到铺子里去改的。
我脱下衣服,穿上老师给我的白衬衣,好柔软、好细腻、好轻薄……
好俊喽,明天要把脸洗干净哈,鞋子就穿这双皮凉鞋…
老师来到我的面前,蹲下身来,牵牵我的衣领,检查纽错位没有:
哟,亚军今天真俊。
声音亲切温暖。她站起身来,用茶盅的水清洗了自己的手绢,替我擦拭额头和颈项里的汗水,擦拭我的脸颊以及鼻孔里的灰尘,然后又清洗了一遍手绢——白色的四角印着淡蓝色小碎花暗纹的手绢,再次轻轻擦拭我的眉毛和眼角……
湿湿的、润润的眼角挂着泪花。
老师站起身来,双手捧着我的脸,怜爱着轻摇:
我们马上就要成为光荣的红小兵了,快快高兴起来。老师的表情与声音像妈妈一样。
09
爱我们的人总有一曰要离去,为了让爱在世上永存,我们要爱他人。
老师的眼睛晶莹透亮,宛如清晨的曦光里挂在草叶上的两粒露水,表达着心里纯洁的感情。
今天是二0一七年四月三日,明天就是清明节了,我仰望天空,瓦灰色的天空里空得无云,然而心里却生出幻影:一弯弦月,像老师微笑起来的嘴唇,围绕嘴唇的是一群星星,多么像我们童年时在课堂上睁着的眼睛啊。
我的心魂一下子碎散开去,如月光与星辉碎散在大地上,大地上满是揪着我心魂的人,有的出门、有的回家、有的活着、有的成为思念的故人……
一阵颤动,灵魂颤动不息。
欲言又止,就写到这里。
(2017.4.3初稿)
补记:清明节,我仰望夜空,一片流云,悠然从天空飘过,湖水般澄澈的天空露出半弯月亮,老师又笑了,盈盈的笑容照亮了天地与人间。
月亮可以给人力量,月亮还可以让人安宁,让人干净。
(2017.4.4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