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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被夜风扫进路边的浅沟 扫不动的雪冻实在路面光溜溜明净

时间:2018-10-20 作者:阿慧

这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白色童话世界,在这个世界中,我们能够感受得到的是其中包含的伤感情怀,以前的回忆在此事纷纷用上心头,刺激着神经留下眼泪,但是立刻变成晶莹的泪珠被冰封起来。

雪被夜风扫进路边的浅沟 扫不动的雪冻实在路面光溜溜明净

夜里没有下雪,雪是前两天下的。

寒风如一个闹夜的娃娃,天亮了才停止嚎哭。

我穿好臃肿的棉衣,拉开草屋的木门时,见奶奶正弯腰抽开鸡窝门的石板。第一个出窝的黄母鸡,张皇着迷惑的小眼睛,脚步迈得迟迟疑疑。眼前的景象,分明让它认不得这生长的小院。土坯垒砌的鸡窝被冰包了一层透明的外壳,草房檐挂了一排闪着寒光的冰溜子。原来,这一夜,人和鸡都住进了晶莹的童话。

我把双手插进棉衣口袋,仰脸噙住悬垂到嘴边的冰溜子,站成羊羔吃奶的模样,享受嘴唇被冰粘住的麻痛,还有冰水在喉间融化的快乐,我把冰溜子嚼得咯嘣咯嘣脆响。奶奶朝我翻起一对眼白,说:“傻丫头片子哟!那是冰糖吗?” 我说:“吃冰凌,变星星哩!”白热的哈气,不断从我豁牙里冒出。回头去看那只会做梦的母鸡,它正抠着爪子,勾着脑袋,在冰地上怯怯地走远。

伸向村外的小路似一条冰冻的白蛇,臂弯里的小竹篮随着我的脚步不安地晃动。竹篮里装有两封清真馃子,那丝丝的甜香,透过红艳艳的果盒,诱惑我的味觉。我忍住不看,明白这是城里的爸妈,托人捎回乡下的孝心,抚养我的奶奶怎么也舍不得吃它。在这吃不饱的年代,两封清真馃子有着少有的金贵。终于在正月初五的这天,奶奶将它小心地装进竹篮,小心地目送我,走向通往干娘家村庄的小路。

我干娘的家,在不远的村子里。干娘是汉民,是妈妈下放教书时,未经我的允许私自认下的,妈说,当时我仅有两月大,只会睡觉哭闹,不会点头认亲,但是,考虑到她和我爸忙着上课教书,我这小人儿得有人照看,就自作主张替我认下了。干娘的村子没有回民,豫东的农村,回民很少,又大都与汉民杂居。他们不是住东头,就是在西头,散居在村庄的边沿,独守一片清明。春节来到了,村里鞭炮欢庆,村头寂静无声。黎明时,村里人仍会拜年到村头,来西洼我家的人不少,多数是经奶奶的手接生的。

来者纷纷道:“二奶奶!”“二婶子!”“俺们来跟您老拜年啦!”奶奶殷殷地回:“谢饶啦!不是俺的年哩!”

雪被夜风扫进路边的浅沟 扫不动的雪冻实在路面光溜溜明净

路面上没有积雪,雪被夜风扫进路边的浅沟, 扫不动的雪冻实在路面光溜溜明净。我摇晃小小的身子,在冰冻的路上走得小心,听薄冰在脚下轻微地破碎。身后的脚步陡然密集起来,有年轻媳妇挎着竹篮紧赶上我,右手牵扯一个鼻涕邋遢男的娃子,身后尾随一条土黄色杂毛老狗。一看就是谁家闺女回娘家,人在桌面吃,狗在桌下啃,人畜都混个肚儿圆。男娃子似乎和我年龄相仿,七八岁光景,被他的娘拉拽得脚底打滑,冻得青紫的嘴唇撅得能栓一头小叫驴。女人见我直看他们,脸上有些不自在。不由得加大手里的力量,把男娃往前用力一带说:“瞧你这鳖孙,天生属驴的,牵着不走,打着倒退,晚了就撵不上你姥娘家的白蒸馍了。”

女人说的“撵蒸馍”,我懂得,那个被娘拉得趔趔趄趄的男娃也懂得,豫东的农人都懂得。过年了,农家把节省一年的麦子磨成极少的白面,蒸上极少的几个白面蒸馍,圆圆白白的祝福,圆圆白白的期待。大人不舍得吃,小孩不准许吃,等拜年的亲戚们来家了,这才将几个白蒸馍,心诚意切地端上桌。往往是,来家的亲戚很多,但白蒸馍却不多。这样,闺女们回娘家的脚步就有些紧锣密鼓了。她们都懂得,脚步撵得紧了,就能吃上个大白馍;腿脚迈得慢了,就只能等到下一年了。我心里,着实替那赶路的母子着急了一阵子,那狗却在路边若无其事,四条干瘦的短腿,在冰雪路上走得稳稳当当。它发现我在看它,逞能地弯下两条后腿,挤出一股热尿,雪地上就冲出一个浅黄的小窟窿。

我拐上一条更窄的小路,路面的冰雪更滑更厚。我选择走田野,这里泥雪相对的松软,脚底增加了安稳的系数。一棵棵大杨树硬在我面前,完全被薄冰包裹的状态,树身和枝条成了冰的内芯。也有没有芯的,是树枝上悬垂的冰溜子。我伸手去拽,树身咯吱吱一阵骤响,十几根冰溜子齐刷刷戳在雪地上,银剑似的闪着寒光。我慌忙缩紧细脖子,想象冰溜子刺进皮肉的感觉,脊梁骨一阵阵发麻。

我狂跑起来,不想正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。我溜冰似得被撞出老远,屁股隔着棉裤仍感到生生地疼痛。爬起来,看竹篮的馃子还在,就朝那人投去很恨地目光。

我一时没有找不见人,只看到一堆破布在蠕动。我好奇地凑前看,一方灰白的盖头下,一张苍白多皱的面孔,我心跳起来,蹲在雪地不知所措。她抬起眼睛硬着眼珠看我,手里紧抓一把炸得焦糊的牛肉丸子。丸子在雪地散落了不少,有几个滚上路边河塘的冰面。她在我的惊诧里,瞬间收起眼光,垂下眼皮儿。说实话,她是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的,记得奶奶她们也曾这么夸过她。她自顾去捡拾雪地上的肉丸子,爬着扶起歪倒在树根下的竹篮子。

她终于抬头冲我一笑,叫:“慧儿!”

她还是认出我来了。

我答:“哎!”

声音多了颤抖。

按辈数我该叫她姑姑,她是我本家爷爷的女儿,乳名叫闺儿,因生来有些呆傻,大家都叫她傻闺儿。说真话,我有些畏惧这个傻姑姑,记忆里仍留有她给的疼痛。每次她疯跑回娘家,就会远远地朝我奔来,白盖头在脑后影子似的飘飞。她常常不顾我的感受,也不管有多少村人在场,上前就来撕扯我的胖脸蛋。也都是我胖惹的祸,四岁前我胖得很有特点,鼻子埋进脸蛋里,肉下巴堆到胸脯上,整个成了没有五官的白肉球,村人就给我起了个相当威风的名字——“白司令”。我这女司令,往往在傻闺儿姑姑面前失了威风,我常常在她没轻没重地揉捏下长哭不止。 她喜欢捏住我鼓鼓的腮帮向两边撕扯,几乎要把我的樱桃小嘴儿扯到耳根,我声嘶力竭地哭喊,都被她听成美妙无比的欢歌。她走后的几天,我腮帮上红红的指头印久久不消,圆胖的小脸儿,也因此更加圆胖。

她本来有一个像我一样圆胖的女儿的,五个月大时,被凶婆婆和不正干的丈夫,从她饱涨乳汁的怀里,生拉硬拽地抱走了,转身送给了一个不会生育的远房亲戚,傻闺儿姑姑就更疯得不认人了。没想到几年没见,她竟还能认出我来。我看见,宽大的破棉衣包裹傻闺儿姑姑瘦弱的躯体,无数的补丁混淆了棉袄原有的本色。那盖头也是补过的,粗大无序的针脚显而易见。

雪被夜风扫进路边的浅沟 扫不动的雪冻实在路面光溜溜明净

她却是这一带唯一戴盖头的女人。奶奶和妈妈戴盖头的模样,我还是从泛黄的照片上看到过,从我记事起,她们的穿戴,同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。不知何时,一夜的风,吹掉了族人头上的礼拜帽和盖头。但有一人例外,她就是天生痴傻的闺儿姑姑。

傻闺儿姑姑弯腰站起时,从她胸前的大口袋里,滚出一个白色棉线团,线团骨碌碌直滚到河塘的冰面,同那些黑丸子挤挨在一起。傻闺儿姑姑拎起竹筐跑向河塘,大口袋里一路叮当乱响,这声音同几年前出奇地相像。

那年初冬的早晨,地上落了很厚的白霜。我起早去上学,刚拉开土院地柴门,就听得隐约的鼾声。我们远离村庄的西洼小院,平日里少有人声。我转回屋急唤奶奶,她老人家正在床边裹那粽子似得小脚。 奶奶急慌慌跑出,身后拖着长长的裹脚布。怪声来自东南角的柴棚,我们祖孙俩小心地靠前,不忘每人拎一根木棍。架子车上横躺一个人,白布蒙脸睡得正酣,架子车旁一大片尿迹,把白霜洇得黑湿。我奶小心地掀起白布一角,随机掀起一片惊骇:满脸的血痕,满头的血迹,几乎模糊了一张清秀的脸。奶奶双手去探她的额头,眼泪啪啪打在车帮上,她颤颤地唤:“我的傻闺儿妹子哟!”傻闺儿姑姑猛地醒过来,她睁圆眼睛惊恐地看着我俩,突然她大叫一声跳下架子车,跑向旁边的土墙,被人扯碎的白盖头一缕缕飘散。这时,我听见她衣服的大口袋里稀里哗啦地乱响,一把剪刀从兜里窜落地面。奶奶在土墙的豁口拖住了傻闺儿姑姑,她在我奶一声声地呼唤里渐渐平静。她趴在我奶的肩头许久不动,肿胀的眼睛没有眼泪。她仍然戴着她的盖头,尽管破碎得不像了盖头。她知道,从母亲给她戴起的那一天,盖头就和她的身体密不可分。

我忙端来一盆热水,奶奶用棉花团,轻轻擦洗傻闺儿姑姑脸上的血迹。她断断续续诉说挨了打,一会儿说,被很多人打,打脸打头,撕她头上的盖头;一会儿又说,婆婆和丈夫也打,打这打那……她在身上比比划划。突然又说有剪刀,她要扎死他们,说着在大口袋里一阵乱摸,摸了半天,又摸出一把剪刀来,跟地上的那把一样,锈迹斑斑。盖头被头顶的一片干血,染凝成铁锈色,奶奶试图把它慢慢取下,但几次未成,被傻闺儿姑姑紧紧捂住。她发出长长锐利地尖叫,眼里闪冒锐利的刀光。

在我哀伤的目光里,傻闺儿姑姑颠颠儿跑向对面的河塘,牛肉丸子她在臂弯竹篮里,乒乓球似得蹦跳个不停。牛肉丸是我们回族的一道传统菜,豫东“十大腕”中的一种,先用清油炸好,再上笼久蒸。 这些年,饥饿的日子,没有谁能做全“十大腕”,傻闺儿姑姑竟做了牛肉丸子,即使被她好端端地炸成了黑色。

河冰很厚,踩上去如同光洁的平地。她匍匐在冰面,把丸子一个个捡回到篮子里。我也来帮忙,企图想吃上一两个,但最终没能成功。傻闺她双手盖住篮子口,拒绝我的馋嘴,她吼叫着说:“给妮儿吃!”妮儿,是她的女儿。听村人讲,傻闺儿每年都去女儿的村庄给她送吃的,每次都被那家人赶出。她的“妮儿”也朝外撵她,有时还唤来一条狗,狗和人一起追赶。她每次都受到不小地惊吓,她像疯子一样疯跑。妮儿说:“她就是一个疯子。”

今天,她肯定又是赶去女儿家,几十里冰雪路,去送几把焦黑地牛肉丸。不用说,等待她的一定又是比冰还冷硬的人心。

那个白线团不知何时滚到河塘深处,傻闺儿姑姑拄着竹篮子去捡。我看她沿着河冰走近那线团,艰难抓起,又塞进胸前补丁口袋。我看见她认真端详了西边的天空,猛然间稳稳地坐下了,她低头长久地盯着冰面,仿佛要看出冰下安睡的水花。她深深地下跪,深深地磕头,冰面上,飘动的盖头像铺展的云朵。我害怕起来,怕她在无人的河面上犯了疯病,我飞快地溜过去,急切地拉她起来。她的脸紧贴在冰封的河面,五官被挤压得扁平,我拉不动她,她红肿的双手,实实地按在冰面,掌心成了两只牢固的吸盘。

这举动如此熟悉。

我站在无边的冰河上,想让寒风唤醒我混沌的梦。西洼孤零的小泥屋,无数个昏沉的睡梦,奶奶吹熄了床前的小油灯,让清洁的月光从窗棂走进来。她低吟的经篇,扎上天使的翅膀给我的梦里撒上馨香,她伏卧在狭窄的木板床上,单薄的身体站起又伏下……

我躺在清朗的月牙船上,感受从此岸荡过彼岸的清悠。

北风起了,在河面嚎叫着打滚儿,我们破旧的棉衣被吹成翻卷的荷叶。一场大雪又要来了。我把傻闺儿姑姑从冰上搀起,她站立不动,双手捧起,缓缓抚面,我清楚地听见她说:“阿米乃!”

一滴冰冷的泪珠,滑过她伤痕累累的脸颊,凝固在颤动的青唇上,封住了她即将冲出的哭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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